[分享]周学鹰:从出土文物探讨汉代楼阁建筑技术
一 引言
楼阁是我国古代建筑的重要类型之一。相对单层屋而言,楼阁建筑技术最为复杂,研究意义重大。
我国楼阁起源甚早。石璋如先生的《殷代地上建筑复原的第二例》认为,“乙二十一基址地上建筑的部分是一座二层楼房……有楼梯可攀登”,并推想其西边建筑与之相同。“这两座建筑……下面以便稽查,上面以便瞭望之用”。
汉代楼阁建筑文献丰富[1],并有市楼(及旗亭)、城楼、碉楼、角楼、谯楼及宅院楼阁等类型(表1)。四川出土的一些东汉残碑(“分书”),如《郑子真宅舍残碑》云:“故潘盖楼舍并二区,十一(缺)。故吕子近楼一区,五万。故象楼舍一区,二万五千。(缺)扶母舍一区,万二千。(缺)凤楼一区,三万。(缺)车舍一区,万。(缺)奉楼一区,二万……”[2]等,可见楼阁之众。
汉代楼阁类型举例(表1)
《论衡·道虚》曰:“为道学仙之人,能先生数寸之毛羽,从地自奋,升楼台之陛,乃可谓升天。”这应是公孙卿对武帝言“仙人好楼居”,而武帝作“飞廉馆”、“通天台”之渊源[3]。
楼阁建筑技术关键在于上下层梁柱之间的架构方式。宋《营造法式》云:“凡平坐铺作,若叉柱造,即每角用栌斗一枚,其柱根叉于栌斗之上。若缠柱造,即每角于柱外普拍枋上安栌斗三枚。”重点指出了叉柱造、缠柱造两种不同的架构形式。
目前,有关叉柱造研究论著较多[4](表2)。已有学者对缠柱造重新诠释[5] ,并对我国古代楼阁建筑技术进行了深入研究。本文拟从出土文物资料,对汉代楼阁建筑技术进行探讨。
二 考古资料中的汉代楼阁
两汉时期的各地豪强纷纷建立楼橹,作生产、警戒、游赏之用。出土的建筑明器、壁画[6]、帛画[7]、画像砖石等中,汉代楼阁建筑资料甚众[8]。河南、河北、山西、广东、山东、四川、甘肃等地考古发掘了大量的陶楼,中有高达五层或七层者(河南荥阳出土的可能是七层的陶仓楼[9])。而河北阜城桑庄东汉墓出土的陶楼,可为汉代陶楼建筑明器的典型代表之一[10](图1)。
图1 陶楼《文物》1990年第1期第22页图20
陶楼通高2.16米,5层,每层均有腰檐、平坐、栏杆。第4层以下的每层腰檐、平坐较高,似有结构夹层(与后世应县木塔、独乐寺观音阁等类似),故其内部空间可分9层。
陶楼底部为长方形基座,似为两层台基。正面中央为斜坡漫道,上面刻划出似用长条砖平铺的形式(此法后世较常见,即礓磋),漫道两侧及中央刻画扶手栏杆。
门楼居中,位于斜坡漫道之上,耸立于基座中央。悬山顶,均布瓦陇,卷云纹圆瓦当。瓦陇上相向饰二鸟,作翼欲飞。檐下大门两扇,有门框,门框正面装饰构件已残。门面饰辅首衔环。背面左右两侧各有—圆形门杠插孔。门高0.153、宽0.104米,门楼进深0.068米。
第1层陶楼正面下部有一长方形空罅(应为窗)。空罅左侧似饰箭囊,上部两边缘切成半圆形,下部突出乳状纽。空罅两侧各有一盾牌,盾牌下方有两付弩,两侧各有—弓。
陶楼底部四角各45°缝上挑出丁头栱(插栱),出二跳(这种多层插栱出挑形式,在贵州、福建、浙江,尤其西藏、青海等地土木混合建筑中常见),承一斗二升,再上承托两面三层较细的仿小方木垒砌成的斗栱,其上为3根支条与斗栱垂直,构成转角铺作,用来支撑平坐以上部分。
陶楼中部有平坐,卧棂栏杆,栏杆每边都有10根望(蜀)柱,无柱头。夹层两侧镂空长方菱形格子窗,中央立一俑,戴冠,双手扶栏杆,身体掩在内,头露栏杆外。格子窗内还套有—层,其结构是中部镂空成长方菱形格子窗,两侧各置一束腰状盾牌。楼身四面有檐,均布瓦陇,卷云纹圆瓦当,前部饰5个芭蕉叶形瓦钉,两侧各卧一鸟,扬首翘尾。顶檐的四角垂脊至前端翘起为脊饰。
第1层陶楼背面结构和装饰,与正面基本相同,仅盾牌两侧无弓。左、右侧面与正面有不同处,其下半部中央镂空成长方菱形格子窗,无罅。窗两侧各有—盾牌,下方有弩—付。夹层外部与正面相同,内层只在中间开—长方形空罅,无窗。空罅左侧为二弩,右侧为一盾牌。
图2 浙江龙泉大窑村某民居
第2层陶楼位于第l层檐上,下为平坐,其下部四周用浮雕面砖镶嵌成菱形编环纹装饰。平坐之上为卧棂栏杆,栏杆每边有10根望柱(4根有塔形柱头)。栏杆四角各蹲—鸟。栏杆以上结构与第l层大体相同,所不同者是四角丁头栱下有栌斗,平盘斗转45°。夹层平坐之上只在四面中部有—段卧棂栏杆,栏杆中立—俑其造型与第1层同。夹层的内层四面均无窗,只在中央开一长方形空罅,左、右侧各有一付弩、一束腰状盾牌。转角斗栱45°缝挑出斗栱,散(平盘)斗扭转45°支承两方向的斗栱(日本谓之“鬼斗”),笔者在浙江龙泉大窑村一处明清时期住宅中,有类似发现(图2)。只不过前者出现于阳角,后者用于阴角。并且,此斗栱栌斗下,使用“Τ”字形组合的两块挑板,我们称其上的横板为斗底枋(功能类似于普拍枋),用以增加受力面积,这是穿枋与斗栱交接时常用的方法,应与建筑明器中支撑斗栱的挑梁形式有着一定的渊源关系。类似做法,在今浙江新昌的一些地方,多有所见(图3)。
图3 浙江新昌某地民居
第3层陶楼结构、装饰技艺与第2层同。
第4层陶楼结构、装饰与第2层也基本相同。仅夹层背面栏杆内的俑非站立,而是蹲坐在栏杆上,身体向后倾斜,双手执锣槌。其檐上装饰与第2、3层稍有不同。垂脊中部饰较大的芭蕉叶形瓦钉,更富装饰性。四面瓦陇上蹲三鸟,中间垂首,两边昂头向上。
第5层为顶层,间阔收进,结构与下部4层不同。第4层檐上部即为平坐栏杆,四角各饰狮子头像和—立柱,柱上为—斗二升斗栱,其上承三层较细的仿小方木成叠的斗栱,此斗栱承檐。顶檐的四面檐下中央,各置一圆警锣。
楼四阿顶,正脊短(是隋唐之前庑殿顶古建的普遍特征),垂脊到前端翘起,略具脊饰。均布瓦陇,卷云纹圆瓦当。四面瓦陇两侧各卧一鸟,两鸟之间及垂脊中部均有芭蕉叶形瓦钉饰。整个陶楼第1层至第4层上下一般粗,主体似应采用上下对位的通柱;其平坐缠绕在主体建筑四周,与后世缠柱造应存在着深刻的渊源关系(当然,毕竟是明器,仅能推测)。
图4 云梦癞痢墩一号墓楼阁宅院 《考古》1984年第7期第609页图2
下为夯土、上为木构的汉代陶楼明器,也有发现[11]。又如湖北云梦癞痢墩一号墓出土的楼阁宅院,楼阁分为前后二座(图4)[12]。前面陶楼上层正面、两个侧面等三面开窗、门较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开间,其承重构架显然应为木构。其下层正面开三窗,较开敞;侧面各开一窗,相对较封闭;这部分楼阁似为木构。后面楼阁开窗少且小,楼阁侧面、背面极封闭。前楼内部楼面开口,搁置活动楼梯,楼阁平面图类似于现代建筑,应可说明内部无夯土墩(可能有夯土承重墙)。虽然其上部二、三层外观较封闭,但内部构架应为木构。因此,整座楼阁结构属于夯土与木构混合体系,类于现在的福建土楼、西藏雕楼等(图5)。
图5 夏鲁寺平剖面图示意 《藏传佛教寺院考古》第89页图3—1
再如,陕西勉县老道寺汉墓出土的陶楼[13],顶层正面两角檐下墙角出挑枋,其上各安斗栱,栱上替木直接承托檐角(图6)。其楼面开口安梯,以供上下。整个宅院建筑的下层均极封闭,应夯筑而成。右厢楼阁上部,是由下层伸出的挑梁上安斗栱,逐步挑出二、三层栱,支承挑出的上层墙体。
图6 陕西勉县老道寺陶楼厢房 《考古》1985年第5期第434页
这种建筑内部采用楼梯上下的情况,汉代建筑遗址可为佐证。如居延金关遗址左侧楼橹内有通橹顶的土坯台阶,右侧楼橹内有一隔墙[14]。而由夯土墙体直接挑出木构件的方式,现今各地均有所见(图7),为西藏、青海等地楼阁建筑常用之法。
图7 四川涪陵酒店乡某宅
三 汉代楼阁建筑技术初探
各地出土的众多陶楼明器表明,汉代多层木架建筑已较为普及,大木构架已达到相当的水平。陈明达先生认为,汉时的楼房建筑可能还是穿逗或抬梁构架的形式。当然,楼阁建筑属于一种构架方式,这种构架的划分除考虑屋架形式外,还应联系上下层之间的架构关系,具体而言就是上下柱之间的关系,如叠柱(或对位,或不对位,叉柱属于其一)、通柱(或整柱,或接柱,缠柱属于其一)等。
河南三门峡刘家渠出土的三层陶楼,四川成都羊子山画像砖中的望楼,底层都可看到楼梯,檐下斗栱与柱枋搭交,说明它们是独立的木构建筑。羊子山画像砖中的望楼,图示非为通柱,每层分别立柱,采用纵横搭交的木枋做出楼层,与唐宋楼阁较相似。木构架体系发展到东汉已较为成熟,楼阁、殿堂、回廊、阙楼、仓廪、桥梁等类型都已出现[15]。
汉代陶楼显示出此时的平坐应以梁柱直接交接为主,虽有层叠的木枋,如汉阙、明器等所示,但尚未发展为空间结构层,这与唐宋发展成熟的平坐层,如应县木塔、蓟县独乐寺观音阁、隆兴寺转轮藏殿、善化寺普贤阁等不是同样的概念;也与元代以后逐渐增多的直接交接的梁柱式构架,有所区别。因平坐本身的前后技术水平,也有发展。
众多资料表明,汉代楼阁建筑技术多样,叉(叠)柱造(表2)、通柱造(缠柱造应为其表现方式之一,表3)等木构架形式并存。
类似“叉柱造”汉代陶楼举例(表2)
类似“通柱造”汉代陶楼举例(表3)
如徐州九里山汉墓出土的陶仓楼,四壁彩绘立柱斗栱,上层立柱远出下层之外[16];四川出土的汉画像砖有类似画面[17]。这样上下柱不对位的汉代陶楼建筑明器等资料较多:四川牧马山东汉崖墓出土的陶楼[18],下为四柱支撑,柱顶承木枋,枋上为间距均匀、垂直搁置的梁枋,再上又为木枋(或木板);上下木柱错位,且柱径相差甚巨、错位较大(图8)。这种木构架方式,在云贵高原较为多见(图9)。陈明达先生通过研究汉阙构架技术,认为上层柱是叉立在下层柱之上。因此,它们给我们的启示就是上下柱不对位的梁柱式木构架体系的存在。
图8陶楼 《考古》1959.8图版6-3
与此同时,在汉代绘画、画像砖石、建筑明器等资料中,上下柱对位的梁柱式木构架体系也大量存在。
资料表明,汉代楼阁屋檐与平坐形式较多。或下层无平坐但顶层有平坐;或中间有平坐而上层没有;或逐层均用屋檐、平坐;或只用屋檐不用平坐;或逐层相间用屋檐、平坐;或四面有屋檐而平坐只用三面、二面,甚或仅有一面;或楼阁数层却只有一层屋檐等丰富多彩。
图9阁楼做法-《桂北民间建筑·村寨》p40
平坐做法亦然。或有斗栱承托,与下层屋檐存在一定间隙;或由楼阁主体直接伸出,下无明显的支撑;或由楼阁主体伸出,其下又有站立的瑞兽承托;或采用挑梁由楼阁主体挑出;或直接与下层屋檐相接;或为斜撑支撑(表4)等。
承托屋檐或平坐的斗栱形式也极多样。或从主体建筑两面分别伸出挑梁,其上承斗栱;或在主体建筑角部转过45°伸出挑梁,其上承斗栱;或挑出华栱,形式有直栱、曲栱;或利用斜撑等。
出现斜撑汉代陶楼明器举例(表4)
四 结论
综上所述,由于升仙、享乐思想的存在,更因战乱时期征战、防御的需要,两汉时期楼阁建筑蔚然兴起,楼阁建筑技术得到极大发展。而楼阁的技术关键在于上下柱之间的关系,除通柱(梁柱)作外,上下柱之关系往往又与斗栱、平坐息息相关。
因汉代斗栱形式不一、造型丰富,故斗栱与承重构架体系之关系多样。与此同时,汉代楼阁平坐造型多彩,其与楼阁上下层柱之关系复杂多变。因之,汉代楼阁建筑技术丰富,后世所谓之叉柱造、通柱(即梁柱,缠柱造为其一种,包括接柱)均有。
因之,某种程度而言,虽然尚处于楼阁技术的初级阶段,汉代楼阁构架技术比较起后世来要简单、多样而不统一,更因多方探究,而愈加丰富,造型千变万化。出土的各种汉代文物资料,可得到有力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