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略论界画岳阳楼的建筑形制
界画是我国古代绘画十三科之一。晋代有记载，隋唐已成专艺，宋元时达到高峰，至明清，余韵犹存。
建筑是界画最主要的题材，界画起源、发展与我国古代传统建筑的发展演变有着天然的联系。〔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载：“蜀后主尝令（赵忠义）画《关将军起玉泉寺图》，作地架一座，垂昂叠栱，向背无失。蜀主命匠氏较之，无一差者，其精妙如此。”界画中的建筑写实性较强，可视为中国古代建筑尤其是楼阁建筑演变发展的例证。但同时，我们也应认识到，界画毕竟是艺术创作，画者的主观活动也不容忽视。另外，画作的断代、名款（宋以前作品本身多不署名款，更无年代记载）的真赝等，也使得界画中的建筑显得扑朔迷离。
本文以已知的历代岳阳楼界画为例，探讨其与建筑形制变化之关联；辨析历代岳阳楼的建筑形制。
岳阳楼位于湖南省岳阳市西北的巴丘山下，矗立在古岳阳西城门头上，西临洞庭湖，北望长江，南通湘江，遥对君山。登楼远眺，烟波浩渺，水天相接。杜甫之“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等，均展现了了岳阳楼极为珍贵的自然与人文价值。
岳阳楼不仅是历代文学作品的绝妙主题，也是唐代以来的绘画特别是界画的重要题材。据文献著录（详见附录1），此时期著名画家多有岳阳楼题材的名作，如五代及宋代的李昇、郭忠恕、赵伯驹、刘松年，元代的陈琳、王振鹏，不少是界画大家。可惜大多散佚，不复得见。
一 现存历代岳阳楼界画的断代及辨识
现存的历代岳阳楼图界画不少佚名，或传五代前蜀李昇，宋代范宽、赵伯驹，元代夏永，明代谢时臣、安正文、龚贤等。一些明清地方史志中，也描绘有岳阳楼图。留存资料尚较为丰富，使得我们可以借助比较研究法进行深究，除依据历代画风变迁进行判断外，还可通过界画中的建筑时代特征进行判别，作为画作时间的上限，再结合历史文献进行综合的鉴定。因为，如果画作真赝混淆、鱼目混珠，就不存在相关的研究基础，也就无法厘清其历史发展的轨迹。
图1（传）五代前蜀李昇的岳阳楼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其中山水画中的楼阁造型相对简化，画面所表达的重点在山水大势，点缀其中的建筑往往勾勒不甚精细，甚或不能排除作者纯粹想象之作。因此，本文对山水画中的岳阳楼不做重点讨论。如（传）元代朱德润，明代谢时臣的《岳阳楼图》，清代王时翼《岳阳大观》、王翚的拟古岳阳楼图页等。
目前最早的岳阳楼图是台北故宫博物院（传）五代前蜀李昇的岳阳楼图（图1），它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一幅元代夏永的岳阳楼图（图2）[1]极为相似，可能出自同一摹本。两幅册页，均为墨笔白描界画。从画法看，普遍认为是元代夏永的作品。依古建筑技艺分析，亦能识别其年代。
图2 元夏永岳阳楼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一般而言，唐宋等级较高的城楼形制是平坐上立屋，且平坐直接立于城墙之上，从敦煌唐代壁画至南宋萧照《中兴瑞应图》中的城门楼，莫不如此。
元代应延续此种做法。但由于元代木材匮乏[2]，常用“大额式”、减柱法，以节省木材及人工。用材不讲究规格，草栿做法盛行，梁架简率。斗拱用材及出檐相对较小，假昂多见，因此形成檐下斗拱较唐宋斗拱瘦小、繁密的建筑造型。体现在绘画作品及其相应的绘画技法上，都与宋画不同。
图3 （传）范宽岳阳楼图（局部）
据此，来看（传）范宽的岳阳楼图（图3）[3]：首先，楼以城墙为基座，并未见明显的平坐层，且内凹于城墙之内，不应是北宋时的建筑物；其次，未见宋时歇山顶山面常见的曲栏博脊；加之《宣和画谱》所列58幅范宽山水画名录中没有岳阳楼图。因此，可以较确定这不是范宽的作品。加之其本身就是山水画，所画建筑简陋，对讨论岳阳楼的形制不足为凭。
1932年《国剧画报》中刊登的所谓宋代院画岳阳楼图，其平坐无斗拱，平板枋、额枋俱出头呈霸王拳样，也是明清建筑典型造型，非为宋画（图4）。
图4 1932年《国剧画报》中的“宋代”院画岳阳楼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及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岳阳楼具有明确的宋元古建特征。就斗拱而言，上檐铺作平均分布，较密，与元代铺作的分布相似。五铺作，出二挑，单抄单下昂。昂形耍头，与宋金古建较为一致（图5，晋祠金代献殿）。
图5 晋祠金代献殿补间铺作
但夏永其他作品，如黄鹤楼图（图6）与滕王阁图（图7）不仅采用了同样的画法，而且这些楼阁的造型都有相当的相似性。除主楼与副楼的组合及一些视角、细部有所区别外，这三个楼阁的主楼造型几乎是一样的：都是重檐歇山顶。正面檐口下的铺作均为七朵。重檐下层檐未见斗拱，想必擎檐柱间的障日版遮住了上方的斗拱。无论楼阁正面还是侧面，均为三开间。柱间帘幕高卷。山面的悬鱼及脊饰也十分相似。这些应足以佐证，画者采用了相似的粉本。
图6 元夏永黄鹤楼图（局部） 大都会博物馆藏
总之，夏永的岳阳楼图符合宋元时期楼阁的造型特征。但若以此为据判断某一特定楼阁，如岳阳楼造型，须审慎为之。
图7 元夏永滕王阁图 波士顿美术馆藏
二 从维修文献判断可能的形制转变节点
唐开元四年（716年）张说建岳阳楼，岳阳楼开始有明确记载。
北宋庆历五年至六年(1045—1046)重修。元丰二年(1079年)岳阳楼火，土木碑碣俱烬。崇宁三年(1104年)，孙勰鼎新之。
南宋建炎年间经兵火，绍兴八年(1138年)新建。庆元四年(1198年)维修，嘉定十七年(1224年) 楼燔。淳祐十一年（1251年），岳州知州军赵汝归重修。
元至元年间(1264—1294年)重修。
明洪武年间重修。明成化七年至八年（1471—1472年）重建，嘉靖六至九年(1527—1530年) 岳州知府韩士英、李临阳主持修楼。崇祯十二年(1639年)重修，并在岳阳楼侧建仙梅堂。
清顺治七年(1650年)， 岳州知府李若星重修岳阳楼。康熙八年(1669年) 重建岳阳楼；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确立岳阳楼右净土庵、楼左仙梅亭的三足鼎立格局。其后康熙、雍正年间多有修葺。乾隆五年(1740年) ，岳州知府复建岳阳楼，构石楠以造之，其高五丈，其制三层。并保持了原有三个建筑。乾隆三十九年(1744年)修葺岳阳楼，建仙阁(三醉亭)于楼右，未几阁圯。嘉庆、道光年间屡有修缮。道光十九年(1839年) ，翟声诰修复岳阳楼，并复建斗姆阁和燕公楼。咸丰中，楼阁俱颓坏。同治六年(1867年) 湘乡曾国荃拨岳卡厘税重修，改斗姆阁为三醉亭。自楼上为阁道属之，为宴席地。
光绪六年(1880年) ，知府张德容拨茶厘及捐项改修。移进楼址六丈有奇。左仙梅亭、右三醉亭，皆加于旧。其时屋顶已为攒尖顶之一种特殊形式——盔顶。
民国二十一(1932年)，重修岳阳楼，其形制延续至今。以上大略梳理岳阳楼沿革（详见《岳阳楼史话》[4]附录）。
虽然，历代志书及碑文，无载岳阳楼具体形制，但我们可以推理二点：
一是岳阳楼造型有可能变化的关键时间节点。如南宋绍兴八年(1138年)新建；明成化七年至八年（1471—1472年）重建；清康熙八年(1669年) 重建，乾隆五年(1740年) 岳州知府复建岳阳楼等。
二是归纳不同时期，岳阳楼周边景观特征。如明崇祯十二年(1639年)岳阳楼侧首现仙梅堂；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完全确立楼右净土庵、楼左仙梅亭的三足鼎立格局。这些对分析历代岳阳楼界画及其造型，有不少的帮助。
譬如，（传）南宋赵千里的《岳阳楼图轴》（图8），画中岳阳楼左立一亭，楼右为一阁。如果是对此时期岳阳楼的真实写照，那么其标准三楼鼎立格局的时代，不会早于明崇祯十二年(1639年)，因其时岳阳楼侧首现仙梅堂。而完全确立三足鼎立格局的时间是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加以，画中建筑吻兽、雁翅板、亮花脊、起翘的屋角等，显示出更多的清代南方建筑细节。故此画当为清人所绘，非为宋画。
图8 （传）赵千里岳阳楼观图轴（局部）
三 界画岳阳楼的建筑形制演变
南宋李曾伯《重修岳阳楼记》云：“……都侯浚义赵汝归书来，以图示，则危阑杰观，葺废址而新之。”即淳祐十一年（1251年）岳阳楼曾重建。
根据文献记载，元至元年间(1264—1294)，曾维修过岳阳楼。如夏永描绘的确为岳阳楼，那么应是南宋末期建、元代修缮过的岳阳楼。前面所述界画中的建筑造型，也符合南宋末期的楼阁建筑造型。另有一幅画断为南宋岳阳楼图，画中岳阳楼的造型可作佐证[5]。二者画中主楼造型，极为相似。
同时，作为钱塘人的夏永具有在南方一带活动的地利，尽管如此，但也不能断定他的岳阳楼图中的楼阁一定是岳阳楼。
但是根据绘画与文献资料，我们可以初步了解岳阳楼在明代的可能形制。
据文献，元代修缮过岳阳楼（有没有重建不明）。至少可知，明成化七年至八年（1471—1472年）重建。明李东阳（1447—1516年）《怀麓堂集》之《书岳阳楼诗后》载：“自唐以后数百年，兹楼之兴废屡矣。予过岳时，吴都宪舆壁、吴太守(吴节)行验实修之。为檐三叠，栋宇新构，而阶级不具，未可登眺。洞庭之波涛，浸乾坤，浴日月，含括万象者，第得之舟中。顾望之余，不能无憾。比北归，闻楼成而雷火碎其上。太守惧，稍损其高，而又重覆之。今存者仅二叠，然其雄伟固在也。”“为檐三叠”可能指楼三层楼也可能指二层，上层采用重檐，外加下层腰檐。“二叠”指楼层为二，也可以是单层重檐，文中交待未清。据笔者理解，可能原楼是三层，因其高遇雷火，太守将其改为二层，“雄伟固在”，这个“叠”或指楼层。
图9 明弘治年间的剔红岳阳楼图盘
明弘治（1488—1505年）的剔红岳阳楼图盘，可能是此时期的岳阳楼造型（图9）。最具特征的是十字脊顶，二层三檐。惟楼于平坐上立屋，并稍挑于城墙外不合明制。倒是前面提及的1932年《国剧画报》上登的（传）宋画院的岳阳楼图，更合于明制。二者除具有相同的十字脊顶及层数外，后者直接立于城墙内的基座上。此造型符合《三才图会》记录：“岳阳楼在西门城上，距府不百武，正挹湖胜。其制三层，四面突轩，状如十字，面各二溜水。”[6]有趣的是，此书配图中的岳阳楼造型与描述相悖，或可能文字与图绘所描述的岳阳楼分属于不同时期，或可能是某些书中的图示与山水画中的建筑一样，具有一定的写意倾向。若以之为楼阁形制确论，必须相当慎重。
图10 清康熙年间的岳阳楼图
这样的十字脊造型，在清康熙年间（1661—1722年）的岳阳楼图中也有表现（图10）。据文献，康熙八年（1669年）重建岳阳楼，其后不断修葺。直至乾隆五年（1740年）岳州知府复建岳阳楼，“构石楠以造之，其高五丈，其制三层”。这幅图应是康熙八年前的岳阳楼造型，因为在清雍正十年（1732年）的《四库全书·湖广通志》（卷二上）中图示岳阳楼造型，其屋顶已是攒尖顶。清乾隆十一年（1746年）《岳州府志》（图11）、清道光五年（1825年）《洞庭湖志》中的岳阳楼与此图类似，都是二层，上层为重檐攒尖顶造型。这样的造型一直持续至今，至于攒尖顶是否是盔顶形，在志书之类简略的图中，实无法下定论。
图11 清乾隆《岳州府志》中的岳阳楼图
值得一提的是明宫廷画家安正文的界画《岳阳楼图》（图12），画面精致，楼阁外观呈六角形，类似十字脊构造，只是非四面突轩，而是六面突轩。这样的判断是基于基本的透视原理而得出的，也不排除为展现楼阁的精巧，而把原来为四面突轩的看不见的一面，画进画面的可能。在我国传统绘画中，不乏其例。
图12 明安正文岳阳楼图
譬如，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云：“李成画山上亭馆及楼塔之类皆仰画飞檐，其说以谓自下望上，如人平地望塔，檐间见其榱桷。此论非也，大都山水之法盖以大观小，如人观假山耳。若同真山之法，以下望上只合见一重山，岂可重重悉见？兼不应见其谿谷间事。又如屋舍，亦不应见其中庭及后巷中事，若人在东立，则山西便合是远境；人在西立，则山东却合是远境。似此如何成画？李君盖不知以大观小之法，其间折髙折远，自有妙理，岂在掀屋角也？”
“掀屋角”（图13）是对物体上下不同视点的描绘，将正常视角看不见的一面，运用艺术夸张表现出来。
图13 唐懿德太子墓壁画
同样，六面体在正常透视情况时，只可能看见一个、二个或三个面（分别为一点透视、二点透视、俯视或三点透视），但为表现正常视角看不见的一面，可以运用艺术夸张的手法将其表现出来。如安正文可能把六面体的楼阁画成八面体。但是，这会引起后人对画中建筑造型的误读。安正文的画是否如此，尚需进一步深究。据已有资料，安正文所绘六边形（八面体）的岳阳楼造型尚属孤例。然就他所绘的另一幅黄鹤楼图而言，四边形（六面体）表现得很娴熟。或是他要表现岳阳楼壮观炫目的艺术效果，才有意为之?或是明代某一定时期的岳阳楼？或画的不是岳阳楼，而冠以岳阳楼名? ……实难考究。
《吕洞宾上岳阳楼图页》（佚名，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图14），勾画的岳阳楼较精细，除了判断为明代的建筑形式外，是否是当时真实的岳阳楼造型，还应存疑。
图14 明佚名吕洞宾上岳阳楼图
总之，自宋代晚期以降，岳阳楼整体造型以二层重檐为主，主楼屋面宋元为歇山顶，明代以十字脊为主，清康熙以后为攒尖顶，宝葫芦刹杆。1880年建的岳阳楼为盔顶（攒尖顶一种）（图15），其造型一直保留至今，更是我国古建珍宝，极为罕见。
图15 岳阳楼现状
结语
运用留存的历代界画，对于某一特定的历史名楼进行分析，首先必须应对画作正确断代，在此基础上的推论、认识，才具有相应的科学价值。
而对于界画年代的判定，除依据常见的书画鉴定知识（如书法、篆刻、流派等）以外，还需要结合其他学科的科学认识，物质文化遗产而言，如古代建筑、服饰、家具、器皿、材料等，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论，如风俗民情、生活习性等，同步进行。与此同时，还需广泛梳理文献、史志，进行综合的研究与分析，如此得到的结论，才能更接近史实。
我国遗留的历代界画，是十分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比较而言，界画所反映的其时社会现实生活内容，更为全面。尤其是，界画对研究历代久已不存、屡毁屡建的古代建筑遗产，更具有无法替代的价值。相对来说，宋元界画的价值较高，不仅技艺精湛、画作精美，其中的建筑更详尽而生动，至少可以藉此了解其时同类建筑的形制及构造。明清界画，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是，明清山水画中作为配景的建筑，虽可以体现当时建筑的概况，但作为具体建筑而言，其真实性有待商榷，需慎之又慎。
附录：岳阳楼历代绘画记载
注释：
[1]夏永或被认为夏永所做的岳阳楼图有五：“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岳阳楼图册》(图呈圆形),《岳阳楼图册》(图呈方形);台湾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岳阳楼图册》(图呈圆形);已刊于画册而不知藏所的《岳阳楼图册》, 未曾寓目,只见于记载的有云南省博物馆收藏的《岳阳楼图册》”引自魏冬.夏永及其界画[J].故宫博物院院刊,1984.4:68.
[2]由于人口激增及产权的原因，南宋时生态环境出现明显恶化情况，详见赵冈.中国历史上生态环境之变迁[M].北京：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1996.3.直到元上都最重要的宫殿大安阁，也是“取故宋熙春阁材于汴，稍损益之”而成就的。
[3]本文图3、4、9—12引自邹律资,王馥兰,李建平.岳阳楼[M].北京：文物出版社, 2008.
[4]何林福. 岳阳楼史话[M].广州：广州出版社,2000.10.
[5]左海.宋画岳阳楼图释[J].美术.1961.2,该文从画风，笔墨技法；建筑特点；画绢的丝线、经纬组织以及色素上断定此画为南宋作品。
